在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中，他为保护司机安全，用身体挡住了敌机射来的子弹。父亲心如刀绞，多好的同志，多优秀的士兵，多可爱的人。他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，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。
1952年8月，抗美援朝战场。
当东方渐渐溢出一片红色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。路基两旁全是高大的落叶松，笔直挺拔，似支支利剑刺向苍穹。一阵山风吹过，松涛嗡嗡作响，不时会惊起野兔狂奔……如果不是林中那些指向天空的高射炮，有谁会想到这里是钢铁运输线的战场呢。
那时，我的父亲是中长铁路管理局通化机务段的一名司机。他所在的机车乘务组被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897部队序列。早在入朝前，他就想到了工作环境艰苦，可实际困难却远远超出了想象。列车大都夜行昼伏，白天，列车就待避在隧道里。洞内闷热如同蒸笼，空气热辣辣地灌进人们的肺腑。机车喷出的水蒸气遇到石壁冷却成水珠，使山洞的顶壁不停地向下滴水。平日里明亮的汽灯，在水蒸气弥漫的山洞里失去了本应有的亮度。
此时，父亲身边除了司乘人员外，还多了一名志愿军小战士。他是当天早晨刚刚来机班担任机班警卫工作的。小战士见到机车后，异常兴奋，不顾洞内高温的蒸烤，一会儿摸摸这，一会儿碰碰那，满眼新奇。他说自己没见过火车，志愿军后勤部让他来德阳调度所执行保卫任务时，他高兴得一宿都没睡着觉。
随着夜幕降临，洞外的光线变得朦朦胧胧，树木、荆棘、野草彼此融合在一起，分不清谁是谁。父亲带着小战士和司乘人员登上机车驾驶室，把车窗的防空布帘放下，隔断了室内外的光线。布帘是为防空袭特别设计的，用黑红两色的两层棉布做成帘子，中间开了一个洞，外面缝个套筒，那样子就像一个没有封口的面口袋。司乘人员瞭望时，只有把头伸进套筒，才能观察到线路的情况。
列车在运行途中，布帘是不能打开的，因为往炉膛里加煤时，炉门开启的火光会招来敌机的空袭。由于炉膛高温，再加上车窗布帘阻挡了空气流通，一会儿驾驶室内就像一个蒸笼。望着小战士热得红彤彤的脸，父亲开玩笑说：“都说我们是离地三尺的活神仙，这回你尝到其中的滋味了吧。”
隧道的出口处传来有节奏的敲击钢轨的声音，这是调度给出的发车信号。父亲赶紧将头伸进套子里，一手抓住汽门把，一手抓在闸把上，轻轻启动了机车。车轮在打湿轨面上连打了两个空转，缓缓驶离了山洞。
半小时后，列车驶进一个车站，悄悄地趴在两根黑黝黝的钢轨上。父亲下了机车，同车站调度人员办理了路票。调度向身边的志愿军干部说了点什么，顿时，刚才还静悄悄的旷野忽然变得热闹起来，成群结队的志愿军战士和朝鲜群众忙着把车上的弹药卸下车，又把伤员抬上车。
一切准备就绪，列车又奔驰在黑夜里。夜间行车是不能打开机车大灯的，不仅如此，就连灯光信号也不准许使用。因为稍有不慎，就会酿成严重后果。线路上的信号标、坡度标、公里标等标志已被敌机轰炸得所剩无几，司机操纵机车全凭线路上的巨石、树林、土堆为行车“标记”。线路来回跑熟了，知道该在哪片树林加速，哪个土堆减速，哪个区段限速慢行。
列车就要通过清川江大桥了，父亲紧张起来，因为这里是敌人重点轰炸地段。果然，刚过大桥不久，铁道沿线的防空示警员就鸣枪发出空袭警告。父亲赶紧撂闸停车，实行规避。
夜幕中有个小亮点朝列车方向飞过来，根据敌机高度，判断是一架美军的侦察机。可能是机车烟筒冒出的黑烟引起了敌机的警觉，它在列车上空盘旋一圈后，突然扔下一颗照明弹，大地瞬间如同白昼，列车行踪暴露了。“快速前进，敌人的大队飞机一会儿就赶到。”为了抢夺时间，父亲索性打开机车的前大灯，加速行驶。因为在前方30公里处有一个隧道，列车到那里可以进行规避。他把汽门开到最大，列车喘着粗气，像头狂奔的野牛，向前疾驰。
天边出现了十几个小亮点，敌人的机群到了。父亲关闭了机车大灯，但列车速度一点也没有减。
就在敌机气势汹汹地扑向列车的时候，一发信号弹从密林中冲天升起，线路两侧的志愿军高射炮阵地火炮齐鸣，炮弹拖着条条红色的火焰射向敌机。顿时，炮弹、炸弹的爆炸声和空中敌机的呼啸声交织成一片，浓烟翻滚，弹片横飞。志愿军炮兵阵地火光冲天，战士们转动着炮口，顽强战斗着。
列车在火光和烟雾中向前飞驰着。敌机一次次向列车上空的火网俯冲着……砰砰啪啪，一排枪弹落到机车锅炉和走板上，顿时火花四溅，父亲下意识地向后靠紧了椅背。又有枪弹击中了驾驶室，父亲隔着布帘听到驾驶室内一阵金属撞击声，不知是谁扑到了他的身体上，还没等父亲明白是怎么回事，又是一排枪弹射了进来，一股液体顺着他的脊背流下来。父亲不知是自己受伤了，还是他人受伤了。他顾不上许多，黑黝黝的隧道口已经看得见了，250米、100米、40米……列车带着一股强风冲了进去。
“同志……”父亲使劲摇晃着小战士的躯体，可他双眼紧闭着，永远地走了。在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里，他为保护司机安全，用身体挡住了敌机射来的子弹。父亲心如刀绞，多好的同志，多优秀的士兵，多可爱的人。他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，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。
小战士的遗体被安葬在他牺牲的地方。泥土落到小战士的身上，渐渐地筑起一座坟墓。墓前竖起两块木牌，一块牌子上写着：志愿军英雄烈士墓；另一块写着：机车加速。200，25↑（坡度标）。后来，父亲知道小战士是山东蓬莱人，烈士的名字叫王东来。
从此，朝鲜战场上又有了一块用烈士鲜血换来的路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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