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华每日电讯:在南疆开来的列车上

发布时间:2025-12-12 【字体:

刘 军
  来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二师二十七团的时候,正赶上丰收时节。二十七团的驻地,毗邻碧波潋滟的博斯腾湖。每年秋寒冬近,博斯腾湖的水波凝着层层碎银,成群大雁在湖面上空盘旋,鸣叫声穿透云层,像是以某种庄严的仪式,作别这片来春还将归来的家园。
  库尔勒市是离二十七团最近的大城市。从阿克苏到库尔勒的这段旅程,我选择了乘坐从喀什开往成都西的K454次列车硬座车席位。
  绿皮车厢里蒸腾着暖烘烘的人间烟火。过道堆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大行李箱,行李架上塞着新疆特产红枣、核桃,空气里飘着泡面与烤馕混合的独特香味,充满了川蜀的亲切乡音。在这个高铁纵横的时代,这趟运行近50小时的普快列车,像是一个移动的村庄,载满南疆务工返乡的人们。
  邻座老张有着四川人特有的爽利。他把一大袋鼓鼓的大枣塞进行李架,转身看见我拿着笔记本电脑写稿,便咧开嘴笑:“哦,你还是个记者嗦!”他的脸庞,好像是南疆阳光雕刻的作品,深深皱纹里堆蓄着光阴的故事。
  “两个娃娃都在老家成家啰!”他说自己老家在四川自贡,今年65岁了。掏出手机给我看孙女的照片时,老人的眼睛眯成两道弯月,“我在阿克苏做小工,一天二三百块,管吃管住。春天来,冬天回,像大雁儿赶节气哈。”每年春天,当新疆土地苏醒时,他就来到这里工作;秋深时,不等第一场大雪覆盖天山,他就收拾行囊南归。多年了,这节奏比候鸟还准。
  此时列车正穿过戈壁。窗外是无垠的赭黄色沙海,偶尔掠过几株倔强的骆驼刺。老张指着远方出现的一片田地说:“别看现在荒凉,开春后棉苗冒出来,绿汪汪的到天边。”他算计着今年自己攒下的工钱——要给孙女买童车,要把老屋翻新一遍。
  夕阳从车窗斜射进来,在老张花白的鬓角镀上金边。他掏出自带的茶叶沏上一杯,茶香袅袅升起时,他轻声说:“人啊,像这新疆的胡杨树,扎在哪里都能活。我们这些老雁儿,飞着飞着才年轻。”说着,他放下手中的水杯,扬起手臂学大雁翱翔,诙谐劲儿逗得边上的人直乐。
  列车广播不知何时响起绵柔的乐曲。斜对座穿着枣红色大衣的大娘突然提高了声量接听电话。她的河南口音温软如棉。她姓王,也已年过花甲。早在30年前,她就和丈夫一起跟着同乡来新疆做生意,从推小车到开店铺,后来决定在这里安家落户。
  “两个儿子都在新疆成家了。”她打完电话后和我聊起来:“大儿子在铁路局工作,小儿子做玉石生意。”她说,当年带着两个孩子挤在出租屋,如今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楼房。“新疆养人哩,当年一起来的老乡,大半都留下了。”夕阳淌在她脸上,是一团温暖的橙色之光。
  大娘很健谈,说自己初来时语言不通,维吾尔族邻居教她烤馕,她也把河南烩面的做法传给他们。现在她的口音里有了“新疆味”,“中不中”的河南腔里有时会夹杂着“直直地”新疆话。暮色渐起,窗外掠过点点灯火,她望得出神:“以前戈壁滩上亮灯的地方少,现在夜里的灯像天上的星星。”
  列车里多是年长之人,36岁的小吴夫妇是少有的年轻人。妻子小陈起初还懊恼没有买上卧铺票,好在丈夫小吴不停刷手机补上了后半段,让小陈对漫长的旅程不再焦虑。她拿出几个小烧饼,特意递给我一块:“自家做的,尝尝。”他们在喀什老城附近开小吃店,卖四川风味美食,夏秋季节游客多,生意很是火爆。
  “新疆人实在,不计较。”小吴说刚开店时,隔壁街坊天天帮他们搬桌椅,教他们认本地香料。现在他们的凉粉里加了孜然,烤肉刷上川辣酱,成了游客必点的美食。
  列车沿孔雀河流域行进,小陈看着窗外的苍茫暮色说:“夏天游客多的时候,我们一天能卖几百碗凉粉、酸辣粉。”她手机里存着和各地客人的合影,有广东来的小伙、北京来的老人、上海来的姑娘,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。“他们说我们店是潜藏的‘网红’店。”说完这话,小陈自己先笑了,眼睛在车厢灯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。
  小两口计划再攒两年钱,就在老家城里买套房。“但这边的店还会继续开。”小吴转动着水杯说。看来,他们的心中已然装着两个家乡。
  当列车广播响起“库尔勒”站名,我要下车了。这些还将继续漫长旅途的父老乡亲们,在南疆的土地上扎下根,又像大雁般在故乡与他乡之间迁徙。他们平凡而普通,热忱而勤劳,守护着自己的幸福。
  “明年开春还来!”下车时老张用力握住我的手,掌心的茧子硌得人生疼,也传递着生命的坚韧。库尔勒站台上人流涌动,又一群归乡者汇入人海。
  结束南疆之行回京的航班上,我又看见了地面的博斯腾湖。雁群早已南迁,湖面空阔如镜。但我知道,当春风再度吹绿塔里木河岸,大雁还会回来,那些候鸟般的人们也会带着故事归来。在迁徙中安顿人生,在流动里寻找永恒——这是大雁教给人们的智慧,也是这片土地上最平凡的史诗。
  云层下的南疆大地,胡杨林正在积蓄来年的新绿。而那些星散在他乡的归乡人,行囊里装着浓浓的乡愁,也装着对明天最美好的期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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