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俊杰
如果不是“我的铁路风景”故事汇原创美文征集展示活动,如果不是接到了采访任务,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乘“慢火车”来到眼前这个小村庄。
这是我模仿小说《哦,香雪》的开篇句式写下的两行文字。
我眼前这个小村庄叫百里峡,曾用名“苟各庄”,正是《哦,香雪》故事的诞生地,在作家铁凝的小说里,它叫台儿沟。我们抵达百里峡的时候,已经接近晚上九点。夏末秋初,“秋老虎”还在北京城肆虐,百里峡已经有着近乎深秋的凉。一下火车,一股清冽的空气直冲鼻腔和口腔,这是大山馈赠的甘甜。
百里峡站是一个四等小站,有多小呢?站台像小时候我奶奶家晒苞谷的场院,候车室里仅摆放了十几张椅子。我们乘坐的6437次“慢火车”,是这里停靠的唯一一趟旅客列车。车站虽不热闹,却相当整洁,运转有序。为了服务货运和为数不多的旅客,这支铁路的队伍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忙碌着,小站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所。
出了站,穿过铺着石板路的巷子,柳暗花明,马路两侧次第出现的十几家农家菜馆,已经打烊。装修时尚的各色民宿,玻璃里透着温情脉脉的光,应该是给外出的客人留着一盏灯。这个时间,村庄已经进入了准睡眠状态。
躺在青山臂弯里的小村庄,静谧、恬淡,让人情绪舒缓。我们的脚步声成了村庄最清脆的乐音。到了入住的酒店,我本来酝酿着的睡眠情绪,被大堂后的一条河涤荡一空。这家不起眼的酒店,可太富有了。它拥有一条河!这条河叫作拒马河,河流日夜不息,不疾不徐,轻声吟唱;又像一首缠绵的长诗,奔流望不见尽头。对岸,青山的轮廓似一缕写意的墨痕,夜色里有几分神秘。来不及放下行囊,我将双手伸进清澈的河水,清凉凉的陡然一冰,心里即刻兴奋起来。
想家了。我出生在山东半岛的渔村,小时候每天上山下海,跑得像野孩子。那时候的快乐是不自知的。工作后,有了一些阅历才明白,千百年来,中国的山水,是顶级的药,抚慰孤寂的心灵、医治仕途的失落,也牵引出无尽的乡愁。山与水,于无声中熨帖着心灵。
第二天清晨,出了酒店,可以看清楚百里峡的全貌。眼前风景,如一幅青绿山水长卷,称得上壮美了。山峦起伏,云海荡漾,山下村舍炊烟升腾,房屋前,宽阔的河面粼粼闪光,被磨洗得洁白光滑的鹅卵石铺展出俏皮风情。
花不到40分钟,就可以绕着小村庄走上一圈。空气澄澈,山水可亲。早饭后,村委会的张主任过来给我们做向导。这位皮肤黝黑的张主任是个“80后”,跟我年龄相仿,是个实干家。他说,早些年村里太穷了,自从通了这趟“慢火车”,把游客引进来,村民陆续发家致富。若不是靠着铁路,他连媳妇都娶不上。边说边引我们来到香雪广场。
广场上,矗立着一组活泼泼的铜像,主角正是香雪。香雪手里高举着铅笔盒,迎面走来她的小伙伴们——是小说里姑娘们在隧道里迎接香雪的场景。
《哦,香雪》发表于1982年,曾引起很大反响。纯真的香雪和她的伙伴们是那么热切地向往着外面的世界,这趟唯一的绿皮车,为她们打开窥探纷繁世界的大门。驰骋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那抹绿,有一种穿越数十载风雨仍不言退却的坚韧。40多年过去,作为“城里人”的我,却又渴望回归,渴望一处安放乡愁的故园,渴望着在某一时刻,城市大门在身后“倏”地一声关闭,跌进村庄的臂弯里颐养身心。短暂的充电之后,再上路,满血复活地绽放。
或许,正是这样的心理需求,让乡村的魅力几乎与城市的繁荣同步复苏。在这里,时间有着另一种流速。它不似城市的秒针般急促,而是随着日影在墙垣上缓慢地移动。你可以尽情发呆,看一朵云如何从山脊生成,又如何在天边消散;可以等待青涩的山枣变得酒红,最终落在脚下的沙地里。这是一种无用与等待的生命哲学,教会人与万物共呼吸,在静观中参悟生命的圆融。
外面的世界在眼前开启或是闭合,都是这趟“慢火车”所成就的。我觉得有趣。这是一种宿命还是巧合?“慢火车”,真的很慢吗?在铁凝的小说里,“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,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、新鲜的清风……”它一点也不慢。快慢是相对而生的。如今快速铺展的高铁网,将它显得慢了。而它慢得温情,慢得恰到好处。它的使命,并非与速度争抢时代,而是在钢铁的脉搏里,守护一段有温度的民族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