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落窗前

 【字体:

  那年的新年在我心中是红彤彤的。我和娟子在家属院中四处乱逛,将几乎所有人家的春联都看了一遍,并大声朗读。若是谁家没有贴出来,就飞快地跑回去告诉舅舅,然后拿着舅舅写好的春联去给人家贴上,也不管人家有人没有、喜不喜欢,就是觉得这喜庆劲儿,大家都得有啊。
  我最爱的季节是冬季。除了能看见雪,另一个原因是,冬天到,预示着要过年了。劳累了一年,新年将伴随着纷纷飘落的瑞雪款款而来。款款是慢慢地,是小孩子心中“慢慢准备、会有好事发生、会有礼物、有好吃的好玩的、有好朋友一起通宵玩耍”的那种慢。
  这一年入冬不久,小伙伴娟子就跟我说,新年她家将来一个客人。我们两家是楼上楼下,我家住二楼,她家住一楼。我们住在铁路小区,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,因为支援边疆铁路建设而聚在一起。我的父母分别来自江苏和河北。娟子父亲来自甘肃,个子小小的,不爱说话。娟子的妈妈却是一位个头高挑、身材苗条的漂亮阿姨,我叫她董姨。董姨没有工作,平时接点帮人洗衣服、洗床单的活计。我经常看见她坐在一楼小院子里,身前一个巨大的铁皮澡盆,旁边是成堆的被单、工作服之类的东西。董姨见人就笑,说话声调高高的,炒菜特别好吃。每次开饭,我总想去她家,因为香喷喷的味道会飘得很远。妈妈总不让我下楼,说我不懂事。“董姨家六七口人就王叔一个人挣钱,你没事别跑去添乱。”妈妈有时这样教育我。看我眼巴巴的样子,就叫我带两个馕下去“蹭饭”。每次董姨都会很大声地说:“王姐这么见外,我这也没啥好吃的,小孩能吃多少。”那时,家里房门都不常关,一嗓子招呼,大家都能听到。我津津有味地吃着嫩嫩的炒香瓜,后来长大了才知道,炒的是西瓜瓤吃完再把绿色外皮削掉后剩下的那部分,但是真的很好吃。
  董姨家有五个小孩,养活这么一家人虽然紧巴巴的,但也可以支撑。这年冬天,董姨特别忙碌。她不停地洗洗涮涮,将家里一间朝南的小房间整理出来,刚好娟子大姐参加工作去了鄯善,她让娟子与另外两个姐姐住一屋,一起挤大床。这间空出来的房间,摆放了干净被褥、小凳子,还在屋内摆了痰盂。我探头探脑观望,心说,卫生间就在两步之外,为啥还要准备痰盂,难道是小孩子住吗?
  元旦来临之前,放学回家,我看见腾出来的小房间炕上,端坐着一名胖乎乎的方脸男子,皮肤黑黝黝的。他穿着厚厚的深蓝色棉袄棉裤,盘腿端坐,腿上盖着一块小毯子。炕上还放了一张小小的木桌,上面有落了瓷的大茶缸,还有笔墨纸砚。他看到我,慈眉善目地笑笑。董姨这时拧了一把热毛巾进来递给他,笑着对我说:“这是俺大哥,你叫舅舅。”
  后来听大人们说,董姨的这位大哥是先天性小儿麻痹,要拄拐才能行走。人很聪明,自学成才,识字,喜欢写毛笔字、看中医书籍,能够开简单的中药方给乡亲们治个头疼脑热啥的。董姨以前常偷偷给他寄些小钱。随着年事渐高,无以为继,于是他不远万里来投奔妹妹了。
  原来这就是娟子口中的“客人”啊。我对这位舅舅充满了好奇。每次放学看到他,他都是端坐在炕上,不是看书,就是在写字。看到我与娟子在门口笑,就招呼我们过去,让我们认字。
  在新年来临的前几天,董姨家突然热闹起来,人来人往的。我这个好事精怎么能错过,一有空就钻到楼下去。原来爸爸妈妈和他们的同事听说董姨的哥哥来了,还会写书法,纷纷带着大红纸来托舅舅写春联。可把舅舅忙坏了,光是墨汁就让娟子跑去文具店买了两大瓶。大人们乐呵呵地拿着墨迹未干、出门就结了冰的春联走了,留下各种礼物算作“润笔”。娟子得意地说:“有香肠,有酒,有腊肉,有大米,有油,还有花生瓜子和大白兔奶糖。今年过年的零食都不用买了,都是我舅赚的,哈哈。”
  妈妈也去求了一副春联,董姨坚决不要妈妈给的粮票,推来送去的,最后妈妈把粮票塞在舅舅墨汁瓶下。妈妈的那副春联写的是:一年四季春常在,岁月更新福满门。横批:新春大吉。
  这一年,新春的脚步就这样喜气洋洋地展开。前后几栋家属楼几乎都有舅舅写的春联,没来写的,舅舅也给他们写了,让董姨挨家挨户送去。那几日,我们放学就大步赶回家去看舅舅写字。舅舅总是端坐南窗前的炕中间,肩背挺直,似一堵墙。他身后的窗外,是白雪覆盖的世界。我们进去,他会招手叫我们洗毛笔,给他茶缸子里兑开水。床的一边堆着写好的春联,也有空白的。舅舅在他那几本旧书里翻来翻去找灵感。后来,我也喜欢上了书法和对联。
  那年的新年在我心中是红彤彤的。那些红纸现在回想起来就是简单的红色水浸染的纸,但白雪皑皑中往家里奔的时候,在门楣上看到亮堂堂的春联,是我人生的新体验。原来文字与书法有这么大的魅力。我与娟子在家属院中四处乱逛,将几乎所有人家的春联都看了一遍,并大声朗读。若是谁家没有贴出来,就飞快地跑回去告诉舅舅,然后拿着舅舅写好的春联去给人家贴上,也不管人家有人没有、喜不喜欢,就是觉得这喜庆劲儿,大家都得有啊。就像这漫天静静飘落的鹅毛大雪,会飞到每个人的头上、落在每个人的肩上。
附件:
回到顶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