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已经养成一个习惯,下车之前,先往线路上看一看,只要那个穿土黄色工作服,戴黄色安全帽,鼻子上架着白边眼镜的小姑娘在,自己就会感到心安——能把检车锤舞成麻花的形状,曲子也从嘴里哼出来。等到他下车,站到线路上,却又恢复认真工作的模样,手摸轴承盖,测试轴温,检车锤敲到车轮上,叮叮当当一片脆响,如雨点洒在水面上一般,却是有章有节,有板有眼,完全符合检车要求。
小姑娘在10号车厢上水,一只脚向前,一只脚向后,一只手提着上水管,一只手叉在腰上,脸微微侧着,盯着上水口,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。他真担心她忘记拔下胶皮管子,等到列车开启,那条管子长龙一般跟随列车狂奔。
列车每隔三天经过这个车站,他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遇到她。她三班倒,一个白班后上一个夜班,休息一天一晚上,再上一个白班,因此他常常遇不到她。遇不到时,他便感到焦虑,步子有些急有些碎,检车锤敲在车轮上,虽是依旧一片脆响,却像打破了的瓷盘一般,哗啦哗啦,响得叫人心烦。
他很想问她的名字,还有几个问题,比如:多大了?有没有男朋友?他是否符合她择偶的标准?可以的话,处朋友好吗?
可是他没有勇气问。已经见了二十几次面了,从春天到冬天再到春天,树上的叶子绿了,小草长出来了,街上的女人开始穿裙子了,他却还是没有勇气问。可是他感觉她是喜欢他的。下车的时候,他总会遇到她的目光,拿着检车锤从她身边经过时,她的脸色也会变化,微微的那么一点红,再红一些,眼皮垂下来,眼神有些迷离,嘴唇与嘴唇上的汗毛微微颤动。每每这时,他的心就像滴进了泉水,一波一波又一波地荡漾。
行李车上装了很多金黄色的小鸡,小小的毛绒绒的一团,叽叽喳喳地乱叫,看着叫人喜欢。春天的时候,行李车上总会运送这些东西。他付钱买了两只送给她。
果然,她的眼里满是欢喜,伸手接过去,端到胸前,尔后才抬眼看他,眼睛亮晶晶的,像映在水里的星星。他第一次看到她是双眼皮,很长很深的双眼皮。多么漂亮的一双眼睛。
两人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话语,尔后也是。他很想问问那两只小鸡长得怎么样了,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。他很想她主动告诉他,可是她就是不说话。他从她的身边经过,心跳得厉害,腿有些打拌,呼吸也快了起来。回头看她,脸上也是一片红,又一片红,相信她的心跳得同样厉害。
那一天,他下车没有见到她。再一次,还是没有见到。再一次,仍旧没有。这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形,无论如何第四次该能见到的,可是他仍然没有见到。他忍不住问她的同事,说是回家了。“知道吗?她是顶替入路的。她家在胶东的一个农村。”
噢,原来是这样的。怪不得那样羞涩,怪不得像一棵没有长成熟的麦子那样绿油油的,那样清纯得诱人。他向同事打听她家的具体地址,同事翻了一下眼睛,说:“问那么多做什么?看上她了不成?”
他还是问到了她的地址。真的是胶东的一个村庄。从他居住的城市出发需要坐8个小时火车。等下了车,要坐汽车,可能还要步行一段路程。他没犹豫,跑到火车站坐上第一班列车。一路东行,树木变绿了,水洼增多了,风凉起来了。火车到站时,夜色苍茫,星斗满空。
他才发现他没带足够的钱。但是他只想早一点见到她。好不容易,他得到通往那个村子的路线。顶着满天的星光一步一步走去,满怀幸福,满怀期待,一点也感觉不到累。走到村头,身旁一条浅河,数排垂柳,几声犬吠,村子沉浸在深睡之中。
往村子里走去,安静的村庄似乎意识不到他的来临,树静悄悄的,房屋静悄悄的,路静悄悄的,就连犬吠也消失了。他在一排一排房屋后面走过,猜测她住在哪一扇门的后面。似乎每一扇门后都有她,又似乎都没有她。
他终于困了,在草垛里挖了一个洞,钻进去,想了一下她的模样,看了一下蓝幽幽的夜空,睡着了。
早上,被晨起的女人惊醒。女人先是尖叫一声,向后一跳,然后问他:“你是谁?为什么跑进俺家的草垛里?”
他爬出来,摘掉手上、衣服上的草,知道自己很狼狈,但是仍旧说出来:“找一个人,一个铁路职工,女的,戴着眼镜,似乎经常走神。”
“你是谁?做什么工作?为什么找她?”她盘问得如此详细,仿佛在审问一个犯人。他十分艰难地回答,为了使自己的形象好一点,撒了一点点谎。女人终于不问了,说:“她是俺表妹,俺是她表姐,你在这等着。俺去喊她。”
草垛旁边是棵高大的梧桐树,满树的花开得茂盛,一团繁华,一团锦簇。他站在梧桐树下,一片忐忑。她会来吗?她来了,和她说什么?
时间过了那么久。她真的来了。她穿着粉红色的上衣、黑得发亮的裤子,仍旧戴着白边眼镜,长长的发披在肩上。透过镜片,他看到她眼睛里的水光,一闪一闪的,像月光下的水波。
她走过来,站在他的面前。笑,没有话,一句话没有,只是笑。他也笑,然后转头走。他的步子越来越快,她跟在后面。他说:“别送了,你回吧。”她不说话。他还是说:“别送了,你回吧。”她还是不说话,只是跟着他。她跟着到了桥头,他又说:“别送了,你回吧。”
这次她终于说话了,说:“吃早饭了吗?”
他点头,胡乱地点头。
“钱够用吗?”
他还是胡乱地点头。
“再过三天,我就回去了。”她说。
他又点头,迈开步子走。路两边全是果树,绿油油的叶子几乎要碰到一起。他走得越来越快,感觉她没有跟过来。在拐弯处,他回头,发现她果然没有跟着,站在桥头,站成小小的一个点。
回城的路极其漫长,他饿得几乎要晕倒。他口袋里的钱不够餐费,路上也没有看到饭馆,甚至一间房子也没有。他往前走着,见到一个塑料布搭成的棚子,里面坐着一个老人,说是施工队看设备的。他问:“给点水喝,给点吃的,好吗?”
老人奇怪地看着他,倒了一杯水,拿出一个硬得像石头的烧饼。他喝着水将烧饼吃进肚里,掏出口袋所有的钱,放到桌子上,低头离开。
到了火车站,他的心安定下来。有铁路有火车的地方,他就感到安全。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,但是喧嚣的气息、火车的味道、铁路的味道,他是熟悉的。他没有钱,没带工作证,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熟人,他寸步难行。但是他一点都不害怕,站在拥挤的人群后面张着嘴笑,孩子一般。
他知道日子还长着呢,他总会坐上一列火车,到达他居住的城市、她上水的车站。他总会看到她瘦小的身影。她站在10号车厢旁边,一只脚向前,一只脚向后,一只手拿着上水管,一只手叉在腰上……他会看着她,并且相信,总有一天,她会将手放进他的手里,叫他娶她。(作者:郝炜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