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车上闪烁的灵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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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 丰
 
  西安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出版小说散文集10余部,第五届冰心散文奖、第二届孙犁散文奖、第三届柳青文学奖获得者。在国内外报刊上发表小说、散文、随笔800余篇,其中50余篇获国家级文学奖项,30余篇入选国家级小说散文随笔年度选本。
  10岁那年,父亲带我去西安。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,是绿皮的慢车。从秦岭山下的西安余下镇到西安市区,也就50多公里,火车行驶了一个半小时。放在现在,会让人心急如焚,可那时,我就觉得快得不得了,一眨眼工夫就到了西安市。
  我喜欢坐火车的感觉,车厢摇晃着,车窗外的田野、树木、村庄、河流、牛羊、行走的人向后倒退着,宛若黑白电影里的镜头。如果有可能,我总是选择靠窗的位置,目光始终在窗外那些物象上,想着这世界真是大啊。
  第二次乘火车,是14岁那年随父母回河南焦作温县老家。车厢里塞满了人,就连行李架上都睡着人,上厕所都很困难。车厢里男人在抽烟,老人在咳嗽,婴儿在啼哭……宛若喧闹、烟雾缭绕的世界。
  “咣当——咣当——”列车驶过三门峡后,一直在夜色中前行。我没有丝毫睡意,睁大眼睛隔窗望着中原大地上晃动着的路灯,抑或那些在黑夜里还不肯休息的人家的灯。我在想着,屋子里的人在干什么呢?读书?写作?还是为了明天的生活?脑海里忽然涌起了行行诗句,可惜的是,车里的灯熄灭了,我无法记录下那些涌现着的诗句。但这,毕竟让我产生了写诗的冲动。我创作初期的那些幼稚的诗,就源于夜色里的火车上。
  终于打了个盹,做着在诗中飞翔的梦。忽然,父亲摇醒了我,也摇醒了我的梦。
  父亲说:“洛阳到了。”
  那时候回老家,只能坐火车到洛阳,然后乘汽车回老家所在的村庄。下车时正值午夜,乘汽车要等到天明。
  “热油茶,1毛一碗,有五香的,有花生的。”
  广场上,一个妇人、一张小桌、一口锅灶、几双碗筷,便是一处营生了。这样的营生在广场上摆了不下百处,黑暗中蔚为壮观。在午夜广场昏黄、迷离的灯光下,这种壮观就显得激动人心。
  喜欢坐火车,还在于站前广场的那种氛围。如果不是急着赶赴下一站,每次出了车站,我总要在站前广场逗留。每处陌生之地的风土人情、生活习惯,都凝聚在这里。仔细观察,就会有不小的收获。
  渐渐成人了,就喜欢坐火车去旅行。陌生的面孔,南腔北调的口音,想着世界就这么大了,天地就这么小了。我观察着旅客们的表情,倾听着他们的谈话,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我感兴趣的话题,或者是刹那间迸发出的感觉。我开始在文学的路上艰难奔波,并且一直在寻找故乡以外的天地之情,让我释放出更为广阔的情感世界。
  现在,交通工具多了起来,汽车、飞机、轮渡,但我还是喜欢坐火车。小时坐的是硬座,现在是硬卧,身子仰躺或侧卧,头靠着被子看书,手里握着笔,在精彩处画上横线。灵感来了,在书页的空白处写上几句话。那些句子,后来就进入了我的文章里。
  奇怪了,火车上产生的灵感,总成为我文章里的精彩之处。虽然有时也坐长途汽车、乘飞机,也装模作样地捧着书,但总是来不了灵感。汽车太慢,感觉出不来;飞机又太快,感觉稍纵即逝。
  在火车上读书十分惬意。书里的许多经典细节,平时怎么也记不住,但在飞驰的火车上却是过目不忘。20多年前坐火车去合肥,带了本吴敬梓的《儒林外史》。吴敬梓是安徽人,带这本书当然有我的用意。一路上,我就记住了严监生即将寿终正寝时伸出的两根手指,还有两茎灯草。那几乎是看过的中外文学作品中最能撼动我心灵的细节。合上书页,我闭上眼,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,想象着严监生生命最后时刻的心思。
  灯盏里燃着的两茎灯草让严监生不肯断气。他在想,为什么要燃烧两茎灯草,那会浪费多少油啊。相比严监生的执着,我自愧自己对于生命的轻率。
  列车在一个站上喘息着停下来,轻轻地,我睁开眼,把目光转向《儒林外史》第六回的开篇。赵氏分开众人挑掉一根茎,了却了严监生临终前的一件憾事。
  当一个人的性格呼之欲出时,列车又开始启动。我轻轻地合了书,让思绪随列车风驰电掣。
  捕捉细节,是我旅途的习惯。
  有时出行,会带上一本唐诗的集子,品味着诗中的一些风景。我在审视车窗外的景色时,总是习惯与唐诗里的句子相比照。窗外飞逝的景,常常就与久远唐诗里的某一首达成默契。
  有时,车窗外竹林旁的水边,会有一对青年男女。女的洗衣,男的捕鱼,忽然王维的诗句就闪现出来: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竹喧归浣女,莲动下渔舟。”王维诗中独立的每一句,都是风景的细节、经典的画面。我想着,车窗外是王维笔下的洗衣女吗?她踩在大地上的一双脚丫踩倒了几棵小草?路边茂密的丛林中,隐藏着一双燃烧着青春火焰的眸子,是哪个痴情的男子在瞄着洗衣女的腰肢?
  在车窗外,我曾捕捉到一扇木窗里的一双忧郁的眼睛,甚至还没有分辨出是男是女,那眼睛就飘忽而过。刹那间,柳永般的伤感就涌上心头:“倚栏杆处,正恁凝愁。”车窗外木窗里的那个人,也许并无悲伤,但却让我留下悲伤的感觉。原因正在于:他,或者她,正孤独地伫立在窗前。
  唯有坐火车,才会有如此的联想和感觉。
  最近的一次,是去年深秋乘车去新疆。火车在北方的大地上奔驰,没有山脉的遮挡,没有高原的阻隔,视野开阔,一望无际,一颗心就如沙漠般广阔。
  树木一闪而过,景致缓缓转动。当我把车窗当作取景框或屏幕,就如同欣赏一部活生生的风光纪录片。闭上眼,我感受着列车风驰电掣般地前进,用心灵体验着戈壁、沙漠、枯树的风景。
  最美的景色,当属胡杨。一路上,荒漠植被渐次丰茂,胡杨由稀疏渐渐密集,然后变成目光无法穿透的浩大森林。金色的胡杨将秋色渲染到了极致,树叶像被金红或橙黄的油彩浸泡过,无数的金红和橙黄交会在一起,在疾驶的火车上看它,简直就是一片浮光跃金的大海。
  胡杨,嶙峋的枝干,庞大得惊人的根系,一棵一棵在沙漠中伫立,或仰天长啸,或静默无语,或豪气万丈倔强地挺立着坚强的身躯。全车厢的人,此刻的目光全部投射在了车窗外,惊奇,赞叹,还有一种对树木生命的敬仰。
  新疆的天地何其大也,但在火车上看它,却只是咫尺之间。而这咫尺之间,却是浓缩着千古的生命现象。“生而不死一千年,死而不倒一千年,倒而不朽一千年。”这是怎样的一种树呢?
  50年后,我带父亲回老家。80多岁的父亲,和我一样喜欢坐火车。弟弟要开小车送我们回去,父亲摆摆手说:“不用了,还是坐火车稳当。”弟弟无奈,只好把我和父亲送到西安三府湾长途汽车站。
  “现在这火车快得多了,跟飞一样,却比过去那慢车还稳当。”我们乘的是卧铺,父亲却不肯躺下,孩子般地将头贴近车窗的玻璃,久久不肯收回他的目光。也许,他在火车上怀念那些逝去的时光。
 
 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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